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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第1页)

    茶马古道上,一骑骑拨转马头,缓缓去往那幂篱女子与竹箱书生那边。    曹赋一脸错愕道:隋伯伯,景澄这是做什么    老侍郎隋新雨一张老脸挂不住了,心中恼火万分,仍是竭力平稳语气,笑道:景澄自幼就不爱出门,兴许是今日见到了太多骇人场面,有些魔怔了。曹赋回头你多宽慰宽慰她。    曹赋点点头,微笑道:傅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惊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惊讶,呢喃道:姑姑虽然不太出门,可往常不会这样啊,家中许多变故,我爹娘都要惊慌失措,就数姑姑最沉稳了,听爹说好些官场难题,都是姑姑帮着出谋划策,有条不紊,极有章法的。    曹赋继续以心湖涟漪与那位护道人言语,瞧出深浅没有    那刀客萧叔夜犹豫了一下,以心声回答道:不容小觑,最好别结死仇,如今大篆王朝处处暗流涌动,像我们不就离开了山门辖境天晓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对方如果是一位金鳞宫的谱牒仙师,就会连累你师父与金鳞宫纠缠不清。    曹赋说道:除非他要硬抢隋景澄,不然都好说。    萧叔夜点头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样子,不像是个喜欢掺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会自己离开行亭。    曹赋苦笑道:就怕咱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家伙是弹弓在下,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你我而来。    萧叔夜笑道:真是如此,还能如何,打过一场便是。隋景澄是你师父势在必得之人,身上怀有一份大机缘,既然比我们抢先发现端倪,就别犹豫,大道之上,机缘错过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抓住了。归根结底,主人还是为你好,而你与隋景澄本就藕断丝线,更是你率先发现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贵,所以这桩天大福缘,就该是你捞到手一半的。    萧叔夜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书生,若是一位纯粹武夫,只要不是在这五陵国王钝和我萧叔夜之前,那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好说。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被主人说是所谋甚大的金鳞宫修士,也好说。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实是防止意外,其实无需太过忌惮,如今的高人,绝大多数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赋点头道:走一步看一步,确定了身份,先不着急杀掉,那隋景澄似乎对我们起了疑心,奇了怪哉,这娘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萧叔夜笑道: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到底是半个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觉,常人肯定比不得,我们这趟谋划还是粗浅了些,过于巧合,难免会让她疑神疑鬼。当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诈你,你还是要隐忍些,不言不语心计多,这种既心思缜密、又舍得脸皮敢去豪赌一场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与你确实是良配,以后成为了神仙眷侣,肯定对你和山门都助力极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钗,人,还是归你的。    曹赋无奈道:师父对我,已经比对亲生儿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数。    萧叔夜笑了笑,有些话就不讲了,伤感情,主人为何对你这么好,你曹赋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赋如今修为还低,尚未跻身观海境,距离龙门境更是遥遥无期,不然你们师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侣了。所以说那隋景澄真要成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说不定得到竹衣素纱法袍和那三支金钗后,就要你亲手打磨出一副红粉骷髅了。    萧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赋会毫不犹豫做出正确的选择。    大道无情,长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约所在的神仙道侣,女子如鞋履,任你倾国倾城之姿,随时随地可换可丢。    一骑骑缓缓前行,似乎都怕惊吓到了那个重新戴好幂篱的女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轻青衫客身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对我和隋家分明绝无恶意,只是先前失望,懒得计较而已,可曹赋此人用心叵测,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担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那个已经转身面朝诸骑的年轻人转过头,轻摇折扇,少说混话,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什么以身相许做牛做马的客套话,少讲,小心弄巧成拙。对了,你觉得那个胡新丰胡大侠该不该死    幂篱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兴许是以为这位年轻仙师在考验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胆怯无勇,未曾杀人,罪不至死。    那人笑着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反悔    她重重点头。    那人合拢折扇,轻轻敲打肩膀,身体微微后仰,转头笑道:胡大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丰慌不择路,一个纵身飞跃,直接离开茶马古道,一路飞奔下山,很有披荆斩棘的气概,几个眨眼功夫,就没了踪迹。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隋新雨叹了口气,傻丫头,别胡闹,赶紧回来。曹赋对你难道还不够痴心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恩将仇报的蠢事!    说到后来,这位棋力冠绝一国的老侍郎满脸怒容,厉色道:隋氏家风世代醇正,岂可如此作为!哪怕你不愿潦草嫁给曹赋,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姻缘,但是爹也好,为了你专程赶回伤心地的曹赋也罢,都是讲理之人,难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让爹难堪吗让我们隋氏门第蒙羞!    少年隋文法和少女隋心怡都吓得脸色惨白。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动肝火的爷爷。    幂篱女子苦笑道:爹,女儿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无情。红尘姻缘,只会避之不及。    曹赋眼神温柔,轻声道:隋姑娘,等你成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侣一说,能够早年山下结识,山上续上姻缘的,更是凤毛麟角,我曹赋如何能够不珍惜我师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巅有道之人,老人家闭关多年,此次出关,观我面相,算出了红鸾星动,为此还专门询问过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测算之后,只有八字谶语:天作之合,百年难遇。    幂篱女子犹豫了一下,说是稍等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攥在右手手心,然后高高举起手臂,轻轻丢在左手掌心上。    她翻翻捡捡,最后抬起头,攥紧手心那把铜钱,惨然笑道:曹赋,知道当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为何就挽起妇人发髻吗形若守寡吗后来哪怕我爹与你家谈成了联姻意向,我依旧没有改变发髻,就是因为我靠此术推算出来,那位夭折的读书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赋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当初若是你家没有惨遭横祸,我也会顺着家族嫁给你,毕竟父命难违,但是一次过后,我就发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着我嫁给你,哪怕我误会了你,我依旧誓死不嫁!    她将那把铜钱狠狠丢在地上,从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钗,瞬间穿过头顶幂篱垂下的那层薄纱,抵住自己的脖颈,有鲜血渗出,她望向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着女儿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气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齿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这么个鬼迷心窍的孽障!什么神人梦中相送,什么高人谶语吉兆……    隋新雨已经恼火得语无伦次。    曹赋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这般为难。    那青衫书生用竹扇抵住额头,一脸头疼,你们到底是闹哪样,一个要自尽的女子,一个要逼婚的老头,一个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师,一个懵懵懂懂想要赶紧认姑父的少年,一个心中情窦初开、纠结不已的少女,一个杀气腾腾、犹豫要不要找个由头出手的江湖大宗师。关我屁事行亭那边,打打杀杀都结束了,你们这是家事啊,是不是赶紧回家关起门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骑缓缓越过原本并肩停马的曹赋、隋新雨二人,问道:在青祠国萧叔夜,敢问公子师门是    对面那人随手一提,将那些散落道路上的铜钱悬空而停,微笑道:金鳞宫供奉,小小金丹剑修,巧了,也是刚刚出关没多久。看你们两个不太顺眼,打算学学你们,也来一次英雄救美。    然后那人转头望去,对那幂篱女子讥笑道:有什么随便丢钱算卦的,你骗鬼呢    她纹丝不动,只是以金钗抵住脖子。    曹赋以心声说道:听师父提及过,金鳞宫的首席供奉,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杀力极大!    跻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萧叔夜,轻轻点头,以心声回复道:事关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尤其是那门口诀,极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机,所以退不得,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若真是金鳞宫那位金丹剑修,你立即逃命,我会帮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没什么事了。    那人手腕拧转,折扇微动,那一颗颗铜钱也起伏飘荡起来,啧啧道: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杀气,不知道刀气有几斤重,不知道比起我这一口本命飞剑,是江湖刀快,还是山上飞剑更快。    一抹虹光从那青衫书生眉心处,迅猛掠出。    那一把剑仙袖珍飞剑,刚刚现身,萧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赋肩膀,拔地而起,一个转折,踩在大树枝头,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了萧叔夜踩过的树枝之巅,有机会的话,我会去青祠国找你萧叔夜和曹仙师的。    言语之际。    那位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    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那位年轻剑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萧叔夜去势更快。    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    青衫书生一步后撤,就那么飘落回茶马古道之上,手持折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们应该感激涕零,与大侠道谢了,然后大侠就说不用不用,就此潇洒离去。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飞掠过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他指了指那个少年,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那个少女,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转头望去,对那个幂篱女子笑道: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我对你印象不差,这一大家子,就数你最像个……聪明的好人。当然了,自认命悬一线,赌上一赌,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亏,赌赢了,逃过一劫,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赌输了,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于你而言,没什么损失,所以说你赌运……真是不错。    那个青衫书生,最后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我们都输了我是会死的。先前在行亭那边,我就只是一个凡俗夫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没有开口与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好事没有变得更好,坏事没有变得更坏。对吧你叫什么来着隋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成为了曹赋这般山上人,你就真的会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那人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就没了身影。    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    幂篱女子收起了金钗,蹲在地上,幂篱薄纱之后的容颜,面无表情,她将那些铜钱一颗一颗捡起来。    她将铜钱收入袖中,依旧没有站起身,最后缓缓抬起胳膊,手掌穿过薄纱,擦了擦眼眸,轻声哽咽道: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与我想象中的剑仙,一般无二,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    山脚那边。    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战战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这座山外,再无遮掩物,胡新丰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    结果眼前一花,胡新丰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伸手扶住石崖,颤声道:胡新丰见过仙师。    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轻书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胡新丰叹了口气,要杀要剐,仙师一句话!    年轻书生一脸仰慕道: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    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笑道: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那边,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聊了些什么你们这局人心棋,虽说没什么看头,但是聊胜于无,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    胡新丰肩头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嚎出声,死死闭住嘴巴,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最后胡新丰跪在地上,那人只是弯腰伸手,笑眯眯望向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侠。    那人松开手,背后书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壶喝酒,放在身前压了压,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落在被冷汗朦胧视线、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那个读书人微笑道:帮你找理由活命,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在行亭内形势所迫,不得不审时度势,杀了那位活该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两位对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条浑江蛟递交投名状,好让自己活命,后来莫名其妙跑来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骤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关系再难修复,所以见着了我,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却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活蹦乱跳走在路上,就让你大动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点,次数稍微多了点,对不对    胡新丰跪在地上,摇头道:是我该死。    那人一脚踩在胡新丰脚背上,脚骨粉碎,胡新丰只是咬牙不出声。    然后那人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    那书生弯腰,手肘抵住膝盖上,笑问道: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省得我帮你找理由。    胡新丰面无人色,颤声道:只求一件事,仙师杀我可以,恳请仙师不要殃及家人!    那书生眯眼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竭力开口道:恳求仙师答应此事!    然后胡新丰就看到那个年轻书生笑了笑,这个理由,我接受了。起来吧,好歹还有点脊梁骨,别给我不小心打折了。一个人跪久了,会习惯成自然的。    胡新丰摇摇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头去,抹了把眼泪。    千真万确,不是什么装可怜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觉得自己真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可能是一场无人脱困的仙术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血流满地,所有人说没就没了。    那人喝了口酒,说吧,先前与杨元聊了些什么    胡新丰背靠石崖,忍着脑袋、肩头和脚背三处剧痛,硬着头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断断续续道:我告诉那杨元,隋府内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后可以问我。杨元当时答应了,说算我聪明。    陈平安喝着酒,点点头,其实在每一个当下,你们每个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然后胡新丰就听到这个心思难测的年轻人,又换了一副面孔,微笑道:除了我。    那青衫书生瞥了眼远处的风景,随口问道:听说过大篆边境深山中的金鳞宫吗    胡新丰点头道:听王钝前辈在一次人数极少的酒宴上,聊起过那座仙家府邸,当时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语听得真切,便是王钝前辈提及金鳞宫三个字,都十分敬意,说宫主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中仙人,便是大篆王朝,说不定也只有那位护国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够与之掰掰手腕。    那个书生嗤笑一声,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就敢说自己是女子武神了    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脸色尴尬道: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子宗师的敬称而已,她从未如此自称过。    青衫书生喝了口酒,有金疮药之类的灵丹妙药,就赶紧抹上,别流血而死了,我这人没有帮人收尸的坏习惯。    胡新丰这才如获大赦,赶紧蹲下身,掏出一只瓷瓶,开始咬牙涂抹伤口。    那人突然问道: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    胡新丰又连忙抬头,苦笑道:是咱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贵,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可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    那人说道:挣钱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那人突然低头笑问道: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    胡新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应该够了。    胡新丰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可能未必    青衫书生竟是摘了书箱,取出那棋盘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该不该死    胡新丰摇摇头,苦笑道:这有什么该死的。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不错,就是比较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谈不上多务实,可读书人当官,不都这个样子吗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当然了,我与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咱们五陵国江湖上,其实没几个的,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一直找借口推脱,几次过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开始是自抬身价,胡吹法螺来着,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青衫书生不置可否,举起一手,双指并拢,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    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    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一手以那口飞剑,细细雕刻,似乎是在写名字,刻完之后,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    胡新丰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将棋盘上三十余颗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拢在身边,多半是与当下一样,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担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时分,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迹    那人重新捻起棋子,问道:如果我当时没听错,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    胡新丰苦笑道:让仙师笑话了。    那人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这才放在棋盘上。    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颗棋子,先后放在棋盘上。    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然后胡新丰发现那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开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赢的臭棋篓子。    但是这一刻,胡新丰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打谱之人,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轻轻摩挲。    之前峥嵘峰上小镇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颗颗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却意气盎然。    哪怕没有最后那位猿啼山大剑仙嵇岳的露面,没有随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陈平安无法走入那座小镇,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不然门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两位安插在峥嵘门内的金扉国朝廷谍子,那位金鳞宫拼死也要护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着自己的本事能耐,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则处处腻歪恶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不堪推敲,毫无裨益,好又不好,坏又坏不到哪里去。    老侍郎隋新雨,坏人自然不算,谈吐文雅,弈棋高深。    只是洁身自好,擅长避祸而已。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当然了,胡新丰并不清楚,他这个答案,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那个请求,已经救了他两次,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试探,但是还有一次,如果答错了,他胡新丰还是会死。    这个胡新丰,倒是一个老江湖,行亭之前,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    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不见生死,不见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    行亭风波,浑浑噩噩的隋新雨、帮着演戏一场的杨元、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这三方,论恶名,兴许没一个比得上那浑江蛟杨元,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以手指头碾死的读书人,甚至还会觉得那个陈平安有些风骨意气,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享誉朝野的官场、文坛、弈林三名宿。    胡新丰与这位世外高人相对而坐,伤势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那人没有抬头,随口问道:江湖上行侠仗义,一拳打死了首恶,其余为虎作伥的帮凶,罪不至死,大侠惩戒一番,扬长而去,被救之人磕头感谢,你说那位大侠潇洒不潇洒    胡新丰脱口而出道:潇洒个屁……    说到这里,胡新丰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赶紧改口道:回禀仙师,不算真正的潇洒,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帮助了当地人,倒还好说,那帮恶人死的死,其余的伤了伤,吃过了苦头,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是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这一走了之,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的,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不会下场更惨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那么这桩惨事,到底该怪谁,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那人点了点头,那你若是那位大侠,该怎么办    胡新丰缓缓说道:好事做到底,别着急走,尽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好似每个明天一睁眼,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恐怕如此一来,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那人抬起头,微笑道:看你言语顺畅,没有如何酝酿措辞,是做过这类事,还不止一次    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赶紧点头道: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就不太做了。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但那水真是混,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可不止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    那人点点头,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当得失极大、心境絮乱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恶念。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说到底,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江湖水深且混,还是小心为妙。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别功亏一篑,连累家人,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无关本心善恶,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    怎么自己觉得又要死了    这番言语,是一碗断头饭吗    那人笑着摆摆手,还不走干嘛,嫌自己命长,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唠嗑还是觉得我臭棋篓子,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既然拳头比不过,就想着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    胡新丰苦涩道:陈仙师,那我可真走了啊    那人抬起头,神色古怪道:怎么,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丰连说不敢,挣扎着起身后,一瘸一拐,飞奔而走。    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以镜观己,处处可见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凝视着棋盘,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    觉得意思不大,就一挥袖收起,黑白交错随便放入棋罐当中,黑白混淆也无所谓,然后抖搂了一下袖子,将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到棋盘上。    凝视着那一颗颗棋子。    一手托腮帮,一手摇折扇。    峥嵘峰这盘山巅小镇之局,撇开境界高度和复杂深度不说,与自己家乡,其实在某些脉络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许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当中,将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别好折扇,挂好那枚如今已经空荡荡无飞剑的养剑葫。    陈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贴上一张驮碑符,开始隐匿潜行。    有件事,需要验证一二。    有句话,先前也忘了说。    不过说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世间许多人,当自己从一个看笑话之人,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笑话,承受磨难之时,只会怪人恨世道,不会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撑过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与他人苦难更觉痛快,美其名曰强者,爹娘不教,神仙难改。    ————    去往山脚的茶马古道上,隋家四骑默默下山,各怀心思。    还是那个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那个曹赋是用心险恶的坏人,浑江蛟杨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来演戏给咱们看的,对不对    幂篱女子冷笑道:问你爷爷去,他棋术高,学问大,看人准。    老人冷哼一声。    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坠下马背。    隋新雨到底是当过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对少年少女说道:文法,文怡,你们先行几步,我与你们姑姑要商量事情。    少年喊了几声心不在焉的姐姐,两人稍稍加快马蹄,走在前边,但是不敢策马走远,与后边两骑相距二十步距离。    老人放缓马蹄,然后与女儿并驾齐驱,忧心忡忡,皱眉问道:曹赋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丰不好比的顶尖高手,说不定是与王钝老前辈一个实力的江湖大宗师,以后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没能看出曹赋的险恶用心,可是接下来我们隋家如何渡过难关,才是正事。    幂篱女子语气淡漠,暂时曹赋是不敢找我们麻烦的,但是返乡之路,将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陈的剑仙再次露面,不然我们很难活着回到家乡了,估计京城都走不到。    老人恼怒道:这个藏头藏尾故意装孙子的货色!在行亭那边假装本事不济,也就算了,为何表明身份后,怎的如此做事还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小说中的剑仙人物,为何不干脆杀了曹赋二人,如今不是放虎归山留后患吗!    隋景澄似乎觉得憋气沉闷,干脆摘了幂篱,露出那张绝美容颜,目视前方,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学那老侍郎的言语和口气,笑着说道:在行亭那边,咱们见死不救,也就算了,后来人家不管如何,总算是救了我们一次的,如今反过头来怨恨他好事没做够,不是咱们家风醇正的隋家子孙给狗吃了良心吗    老人气得差点扬起一马鞭打过去,这个口无遮拦的不孝女!    他压低嗓音,当务之急,是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    说到这里,老人气得牙痒痒,你说说你,还好意思说爹如果不是你,我们隋家会有这场祸事吗有脸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你爹!    幂篱女子竟然点了点头,爹教训的是,说得极有道理。    老人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身上。    前边少年少女看到这一幕后,赶紧转过头,少女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饮泣,少年也觉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无动于衷,只是皱了皱眉头,我还算有那么点微末道法,若是打伤了我,兴许九死一生的处境,可就变成彻底有死无生的死局了,爹你是称霸棋坛数十载的大国手,这点浅显棋理,还是懂的吧    老人又抬起手,差点就要一鞭子朝她脸上砸去,只是犹豫了半天,颓然丧气,垂下手臂,罢了,都等死吧。    女子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然后轻声道:假设一个最坏的结果,就是曹赋两人还不肯死心,远远尾随我们,现在我们四人唯一的生还机会,就是只能去赌一个另外的最好结果,那位姓陈的剑仙,与我们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国京城一带。先前看他行走路线,是有这个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觉得曹赋二人只要自己不被那剑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对付咱们,姓陈的剑仙都不会理睬我们的死活了。没办法,这件事上,爹你有错,我一样有。    她自嘲道: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边那个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人怒道:少说风凉话!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隋景澄叹了口气,那就找机会,怎么假装姓陈的剑仙就在我们四周暗中尾随,又恰好能够让曹赋二人瞧见了,惊疑不定,不敢与我们赌命。    老人脸上有些笑意,此计甚妙,景澄,我们好好谋划一番,争取办得滴水不漏,浑然天成。    女子却神色黯然,但是曹赋就算被我们迷惑了,他们想要破解此局,其实很简单的,我都想得到,我相信曹赋早晚都想得到。    老人心中惊恐,疑惑道:怎么说    她苦笑道:让那浑江蛟杨元再来杀咱们一杀,不就成了    老人满脸悲恸,我命休矣!    她没来由泪流满面,重新戴好幂篱,转头说道:爹你其实说得没有错,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如果不是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灾祸,可能我早就嫁给了一位读书人,如今嫁去了远方他乡,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稳稳继续赶路,与胡新丰一起去往大篆京城,兴许还是拿不到百宝嵌清供,但是与人对弈,到时候会买了版刻精良的新棋谱带回家,还会寄给女儿女婿一两本……    她凝噎不成声。    老人久久无言,唯有一声叹息,最后惨然而笑,算了,傻闺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两骑缓缓而行。    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轻轻摇扇,仰头望天,面带微笑,感慨道: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城府了,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下山之后,天晓得会不会被她将无数修士玩弄于鼓掌有点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    沉默片刻,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陈平安喃喃道:棋盘是新棋盘,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