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糖与糖纸(第1页)
a:深夜,丛林。张祯猫着腰低着头向前疾冲,他肩膀上扛着郭枫摇,右手抓着李博非的衣领拖着走,身上还绑着一根绳索,后边拖拽着陈亢。老兵张茁在他背后,身上挂着三位受伤同袍的连弩和弩匣,双手持着他的连弩和张祯的连弩。他自己的弩匣已经打空了,但他把张祯他们四个的弩匣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别回头!张茁喊:后边有我在,你往前冲。张祯回应了一声:知道!嗖嗖嗖几声,张茁连续点射将再次靠近的白衣僧逼退。谁能想到在这种环境下,五名普普通通的大宁战兵,面对同样数量的且在武艺修为上远超他们的敌人,竟然用重伤三人的代价击杀对方四人。对于那些大弥禅宗的弟子来说,这是奇耻大辱。可对于大宁战兵来说,这只是他们普普通通的一场战斗。张祯,你听我说。被拖拽在身后的陈亢嘴里一边溢血一边尽力喊:你把我留下,你的任务是把将军的亲笔信送到叶部堂手里,你带着我们......你带着我们一会儿就没力气了。闭你爹的嘴。张祯一边奔跑一边回应:再说话老子抽死你。陈亢的胸膛上都凹陷了一个坑,不知道断了多少肋骨,也不知道有多少内脏被打坏。他闭着嘴的时候血都从嘴角往外溢,一张嘴,血就一股一股的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咱们是当兵的,任务是第一位。张祯身上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已经进了眼睛他却根本没法擦一擦。他左手扶着郭枫摇扛在肩膀上,右手抓着李博非的衣领,腰上挂着的绳子从陈亢的两个腋下穿过去捆着,陈亢坐在地上被他拖着走。陈亢不想闭嘴,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大宁的战兵,完不成任务的是废物。张祯怒了:陛下也说过,为了任务抛弃同袍的连废物都不如。陈亢在这个时候居然还笑起来,一笑,嘴里溢出来的血就更多了。值了。陈亢说。我这辈子不长,能成为大宁的战兵我值了,能在陆侯麾下当兵更值了,能跟你们做兄弟......更值。陈亢摸索着从腰畔将匕首抽出来,艰难的切割着他身上绑着的绳索。老兵张茁一边阻击白衣僧一边照应着张祯,他看到陈亢在割绳索的时候立刻就要阻拦。陈亢却对他摇头。得有人活着。陈亢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绳索切断,他猛然停下来身子彻底倒在地上。同时感觉到一松的张祯几乎把持不住往前扑倒。给我一把连弩。陈亢扶着一棵树坐在那,朝着张茁伸手。张茁摇头,俯身要把他扛起来。张叔。陈亢拉着张茁的手:得有人活着,我不想做个拖累兄弟的人,我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帮你们做点什么,我死了都是开心的。张茁咬了咬牙,给陈亢留下一把连弩。张祯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头喊:张叔,你干什么呢!不能留下他!张茁喊:你先走,我带着他。张祯应了一声,扛着一个拖着一个继续往前走。张茁蹲下来,从腰畔摸索了一会儿,在鹿皮囊里摸索出来一块糖,剥开塞进陈亢嘴里:这是你心目最大最大的大英雄叶部堂爱吃的高粱饴。陈亢笑起来:张叔,你可真行......张茁道:是叶部堂给将军的,将军分了分,我就这一块。他把糖塞进陈亢嘴里,把糖纸留下放回鹿皮囊。叶部堂是大英雄,千里杀敌。陈亢嚼着高粱饴,笑了,哭了。我也想当叶部堂那样的大英雄。他推了张茁一下:张叔,走,护着张祯走,要把信送到......替我跟叶部堂说一声,我可喜欢听他的故事了。张茁猛然起身,把眼角的泪水甩掉之后朝着张祯跟了上去。远处白影一闪,陈亢嚼着高粱饴眼神凶狠起来:杂种,来!他抬起连弩连续点射,那道白影却如同鬼魅一样在几棵树之间来回穿梭,避开了他所有的弩箭。白衣僧忽然出现在陈亢面前,陈亢想用最后的力气把连弩砸出去。砰地一声!白衣僧一脚踹在陈亢胸口,巨大力度之下那棵大树都被踹的剧烈摇晃起来。慈悲。白衣僧朝着陈亢的尸体双手合十,然后再次掠了出去。陈亢的尸体顺着树干缓缓的倒了下来,那口高粱饴,最终还是没有完全咽下去。张祯带着两个人看到了有些亮光,很微弱,在这漆黑的夜里微弱到微不足道,可他知道那是林子的边缘。他很矛盾,冲出林子就意味着回到更好跑一些的峡谷道路上,可冲出林子失去遮掩,敌人可能追上的更快。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张叔的喊声。往前走,只管往前走!张祯一咬牙,带着两个同袍朝着有微弱亮光的地方再次发力。张茁躲在一棵树后边,看了看手里的连弩已经再次打空。他只剩下两个弩匣了,所以他将多余的连弩扔了,把两把连弩全都装好之后,再次闪身出去。后边的白影看到有人闪出来立刻躲闪,显然也有些惧怕大宁战兵的连弩威力。突玉浑来的!张茁大声喊。你应该知道叶千办的性格!张茁在这个时候喊出来的不是叶部堂,而是叶千办。是那个整个大宁所有人都听说过的叶千办。你杀了我们,试图把我们的信送去叶千办手里,意思是告诉叶千办,如果他不低头你就能杀死更多的大宁战兵对不对张茁喊着:我劝你一句,你死了那条心吧,你见到叶千办的那一刻,就是被叶千办亲手杀掉的那一刻!白衣僧似乎是轻声哼了一下。张茁看到白衣僧腾空而起,显然是猜到了书信并不在张茁身上,想绕开这个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兵,继续追杀另外几个大宁战兵。在他移动的时候,张茁迅速用连弩封堵白衣僧的前路。可白衣僧的实力太强,在树冠上几次纵掠就避开了弩箭。在这一刻,张茁没有继续去追白衣僧,而是丢掉了已经打空了的连弩,然后重重的松了口气。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已经越过他的白衣僧看到了前边那带着两个受伤的同袍跌跌撞撞跑着的年轻战兵,他眼神里已经出现了狩猎即将结束的淡淡喜悦。可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他猛然停下来,发现那个一直阻止他的老兵朝着另一个方向逃了。上当了白衣僧忽然间醒悟过来,书信是在那个老兵身上。停止追击那三个年轻战兵,白衣僧朝着张茁追了过去。张茁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当他看到白影再次跟上来之后在此松了口气,只不过,第一次松口气是他故意的,这次松口气是在心里。他加速,拼劲最后力气的加速。前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陡峭的山坡,张茁不小心摔了下去,他翻滚着从山坡下去,被一棵树阻挡后,他趁势躲进旁边的草丛里。四周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白衣僧就在山坡上边看着,寻找他的踪迹。张茁把手伸进鹿皮囊里,将那张高粱饴的糖纸取出来放在鼻子前边闻了闻。淡淡的香气钻进他鼻腔里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家乡。他很少跟人提起来他老家是哪里人,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往。他其实不是燕山营的老人,不是最早跟着陛下的老人。他是当年的楚军兖州兵,他跟着兖州节度使千里迢迢入关想夺取冀州,结果被幽州罗耿算计,兖州兵死伤惨重。他后来投奔燕山营,也只是想混口饭吃。张茁是个老兵油子了,他知道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没人比他会装死,没人比他苟活。可他也没想到,当了那么多年的官军,进了陛下率领的燕山营成了一名官军眼中的山匪之后,他这个老兵油子竟然变了。高粱饴糖纸上的气味,是他家乡的气味。他从东北边疆参加楚军,跟着兖州节度使打到冀州,从跟着陛下的那一刻起,他羞于提起自己的来历,以至于羞于提起自己的家乡。相对于燕山营的山匪来说,他们这些官军才是真的匪,他们路过的地方寸草不生,百姓们在他们眼中不过鱼肉。还想问问你家乡变成什么样了呢。张茁自言自语:上次你来将军家里,我这样的老兵,鼓了几次劲儿硬是没敢和你说话。张茁把糖纸放在鼻子前边,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猛然起身,朝着前边再次发力疾冲。再次捕捉到他身影的白衣僧嘴角一扬,如同一个钓鱼的人,看着已经被他溜到几乎没力气的那条鱼浮出水面。片刻之后,白衣僧飞身落在张茁面前。正在疾冲的张茁猛然止步,看到白衣僧的那一刻他立刻将那张糖纸塞进嘴里咀嚼起来。白衣僧一怔。一掌轰出,张茁的身形向后倒飞出去。他以为张茁是要把陆昭南给叶无坷的亲笔信咽下去。快步跟上,白衣僧俯身从张茁嘴里将那张糖纸抠了出来。当他看到手里拿着的只是一张很小,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纸之后,他立刻就怒了。找死!他一脚踩在张茁胸膛上:信呢!张茁回答:操-你-妈。知道中计的白衣僧脚下一发力,踩塌了张茁的胸膛后飞身而起。张茁躺在那,侧着头,看着那张被丢弃在一边的高粱饴糖纸,他拼尽力气的想把手伸过去,把那张糖纸拿回来。对于白衣僧来说,这只是一名大宁战兵的诡计而已。对于已经死去的陈亢来说,这只是他向往的那块高粱饴的糖纸而已。对于张茁来说。这不是一块高粱饴的糖纸,甚至和叶千办无关。是家乡。触手可及的近,又相隔万里的远。他羞于提起,又魂牵梦绕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