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大雪兆丰年(第1页)
就算是章靥这样的书简湖老人,也都没想到今天这场雪,下得尤其大不说,还如此之久。 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要将书简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丰年。 不止是一句市井谚语,在书简湖数万野修眼中,一样适用,雨雪朝露这些无根水,对于书简湖的灵气和水运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岛屿,估计都恨不得这场大雪只落在自己头上,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钱,一大堆的神仙钱。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术法,以各种看家本领为自家岛屿攫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冬至这天,按照家乡习俗,春庭府包了饺子。 前一天,小泥鳅也终于压下伤势,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顾璨打发去喊陈平安,来府上吃饺子,说话的时候,顾璨在跟娘亲一起在灶台那边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都要比顾璨和陈平安两家泥瓶巷祖宅加起来,还要大了。 小泥鳅在去山门的路上,也很好奇,顾璨说陈平安可能要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说最近一旬陈平安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露面也只是打开门,看几眼大雪封湖的景色,与先前四处逛荡书简湖大不相同。 她还是有些怕陈平安。 起初在池水城重返,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种本能敬畏,陈平安与刘老成一战后,被陈平安取了个炭雪名字的小泥鳅,就更怕了。 她还是由衷喜欢顾璨这个主人,一直庆幸陈平安当年将自己转赠给了顾璨。 在陈平安身边,她如今会拘谨。 她到了屋子那边,轻轻敲门。 陈平安的沙哑嗓音从里边传出:"门没拴,进来吧,小心别踩坏了青石板。" 她打开门,门外这场隆冬大雪积蓄的寒气,随之涌向屋内。 她一开始没留神,对于四季流转当中的天寒地冻,她天生亲近欢喜,只是当她看到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的陈平安,开始咳嗽,立即关上门,绕过那块大如顾璨府邸书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书案附近,"先生,顾璨要我来喊你去春庭府吃饺子。" 陈平安已经停笔,膝盖上放着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编铜胆炭笼,双手掌心借着炭火驱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头你帮我跟顾璨和婶婶道一声歉。" 她柔声道:"先生如果是担心外边的风雪,炭雪可以稍稍帮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她还想要说什么,只是当她看了眼陈平安的那双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头。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炭雪吗" 她摇摇头。 陈平安缓缓道:"冰炭不同炉,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对吧" 她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所以炭雪同炉,还能相亲相近,最为可贵,这是其一。还有就是我存了私心,见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给顾璨,曾经确实是雪中送炭的举动,如果……" 陈平安停下言语,从炭笼那边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 这个动作,让炭雪这位身负重伤、可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元婴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颤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刚刚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让喜欢雪景的曾掖,帮着去趟紫竹岛讨要或是购买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还是绿竹更好看些,紫竹鞘与刀,挂在腰间,稍稍花俏了些,就改变主意,让曾掖在青峡岛随便劈砍了一竿绿竹搬回来,陈平安连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许多边角料,又给陈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简,桌上就放着几枚没有刻字的空白竹简,只是与以往那些已经刻了文字的竹简不同,这些青峡岛新制竹简,不再规制相同,而是长短不一,厚薄各异。 陈平安此时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铺的附赠刻刀,将一根最长的竹简挑出来,在靠近竹简一端处,轻轻一刀切断,分成长短悬殊的两截,然后又将长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断,那些间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节。 炊烟袅袅小巷中,日头高照田垄旁,泥瓶巷两栋祖宅间,金碧辉煌春庭府,无法之地书简湖。 这一幕,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陈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看得炭雪依旧心惊胆战。 这条面对刘老成一样毫不畏惧的真龙后裔,如同即将受罚的犯错蒙童,在面对一位秋后算账的学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枚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条以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之外,只是你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半壁江山的书简湖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她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是误以为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 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一条同类,那位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是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的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她恼羞成怒,咬牙切齿。 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她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点大的孩子,不敢问了,我呢,是不乐意说了,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做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呦,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错,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捆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算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她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走火入魔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位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他们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碾死我了。"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他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 后背就这样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