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第1页)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 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 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给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 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边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杨崇玄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 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头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随随便便,就从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块,手心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双方不对眼而已,却还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的到处闯祸。 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赶紧爬回去。 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那边,从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头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命名字。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 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实在长得不俊俏,估计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韦高武其实不傻。 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 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 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不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那边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头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不小,附近山头,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低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砥砺山那边,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他的刘景龙,与一位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是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刘景龙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 那个刘景龙,比他那个弟弟,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此,打得更加惨烈。 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 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刘景龙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 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 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刘景龙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傻大个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杨崇玄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 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 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 是练气士 是纯粹武夫 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 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 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 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 眼前这座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 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那会十分凶险。 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他这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他庇护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 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看得出来,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 不过杨崇玄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 机缘将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 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 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一个后仰倒去,开始闭眼睡觉,"关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 杨崇玄喃喃道:"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 "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把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需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 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观主,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再有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还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 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 年轻一代中,有两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 一位被天君谢实相中,由于谢实无法收徒,年轻人也无法拜师,但是谢实依然对其传授道法。另外一位,虽是兄长,但是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着时间推移,前者便隐约成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后者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愈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小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杨崇玄随即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 但是小玄都观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 所以老道人才会询问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 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这让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士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费了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得以施展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 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 可你陆沉当我是一副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阑干上,脚下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广沛灵气汇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捻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 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 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趟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张,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那边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边骂街一天。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个小弟子,真是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脑袋,"小师弟啊,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座天下,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那个小师兄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 陆沉一巴掌一个,将那些仙人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 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少年摔落在地 纯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变成一滩肉泥。 那些云海可不是寻常之物。 道祖老爷自然是能救得活这位关门弟子,陆掌教也可以,可他这个护道人岂不是沦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陆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飞升境。 后者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声势浩大,惊世骇俗。 然后有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这边。 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 但是在那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指指点点数下。 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方向上,凭空出现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 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滩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跟,与这位陆掌教半点不生疏,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道老二的老二这会儿肯定还疼着。"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 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把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经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那人反问道:"剑客一定要有剑吗" 他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 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 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头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 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那边,一位身姿曼妙、一张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位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她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语之间,妇人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长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 似乎吓傻了,然后直愣愣看着她。 这位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妇人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这位避暑娘娘笼罩其中,传出她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嚎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滩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片刻之后,变成了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那边,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 可"书生"吃妖,是陈平安头一回见。 陈平安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位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那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掠出,没有纠缠那位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车辇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 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那把剑,会不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 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 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鬼蜮谷,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头妖物嘛,不像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虽然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 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 可书生知道一件事。 这家伙,好重的杀心。 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 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