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二)(第1页)
青鸾国那边,有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位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位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黄历了。 文景国的那位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 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 因为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位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便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最后以八赌八,赢得对方最后只剩下两枚玉玺,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两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大摇大摆下山,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下山路上,哐当作响。 那位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不好说。可是老修士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老修士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 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人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老修士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就是寻常书肆买到手,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后,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 不过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许多崔先生随性而为的举止,老修士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一拨山泽野修,三人当中有人名为吕阳真,双方凑巧遇上了,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是一处避雨洞窟,"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位阵师,可谓洪福齐天,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其余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位,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抬起脚一看,哎呦,刚想骂人,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意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难受。 不过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位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这种事,根本不算事儿。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 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老修士佩服不已。 在那金桂观中,崔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 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坐忘之境了。 那位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 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仙师坐在一口不知为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与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琉璃仙翁反正是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 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还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位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言语尽兴,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稚童脑袋,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 白衣少年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大可惜载!"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曾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白衣少年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白衣少年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 见了一位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这位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位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位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 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 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 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车厢里边打盹。 老修士轻声问道:"仙师,那位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老修士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不管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 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老修士后脑勺挨了一脚,那人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老修士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 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给崔大仙师这么一吓,让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的。"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 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 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 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老修士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 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 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 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 老修士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流离,其实他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好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 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几分。 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老修士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都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一座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 因此当二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位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 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位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神童之名,传遍朝野,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她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位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未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不单单是在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 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边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 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 我家先生,如今还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显得进展缓慢。 住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也不算高,有三个,两位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在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不多,看似两位京官老爷是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是务实,实则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为就是过个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位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繁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位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位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洪刺史觉得每天与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开口主动言语,唯有两位京官郎中询问细节,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 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的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竹马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 这座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高大少年郎。 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来着,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个读书人,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读书人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书童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读书人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书童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与老爷一般做官呢。" 读书人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书童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 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个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声稀疏。 书童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嘛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书童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少年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书童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一事的历代档案" 书童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官身,可以翻阅的,甚至还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书童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书童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 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书童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与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书童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书童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飞奔而来的青壮男子、高大少年,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那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矮墙墙头,少年只好跟着照做,去了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跟,继续看那村庄嗮谷场的跳竹马。 少年闷闷不乐。 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 不过柳清风觉得与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 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错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少年,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这位老爷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位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还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 李宝箴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来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久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 在这期间,又有那位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位文坛名士,声名狼藉。 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 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排,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一个个身败名裂,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要他们去多想 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 喧嚣过后,便是死寂。 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那少年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担任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少年书童脸色惨白。 头脑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的。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书童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到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少年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去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柳清风难得有惊讶的时候。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与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对方的隐蔽身份,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与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一个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那人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