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第1页)
到了饭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这还是自家媳妇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尽管敞开了喝,上一次,已经隔了许多年。 见着了陈平安刻意压制拳意,三两杯下肚,很快就喝了个满脸涨红,李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咋的,喝醉了倒头就睡,是寻思着能够少吃一顿拳头是一顿可这不像是陈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不过有人与自己痛快喝酒,李二还是很高兴,便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不曾想他刚一抬脚,勾着背,要去夹一筷子离着自己老远的冬笋炒肉,妇人便一瞪眼,教训他拿出点长辈样子来,把李二纠结得不行,只得正儿八经坐好,以前也没见她这般斤斤计较,自己偶尔喝个几两小酒儿,媳妇都是不管这些的,他们家一直这样,李槐小时候就喜欢蹲在长凳上啃那鸡腿、蹄膀,也没个所谓的家教,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饭,李二家里更是没这样的规矩。 李二瞥了眼那盘故意被放在陈平安手边的菜,结果发现媳妇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这盘冬笋炒肉,没他事儿。 桌上荤菜硬菜都在陈平安那边,李二这边都是些清汤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实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没出门求学远游的那些年,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槐留在大隋书院读书做学问,他们仨搬到了北俱芦洲狮子峰山脚,哪怕李柳经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没李槐在那儿闹腾,李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李二倒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这与女儿李柳是什么人,没关系。李二这么些年来,对李柳就一个要求,外边的事情外边解决,别带到家里来,当然女婿,可以例外。 陈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不至于说话都牙齿打架,走路也无碍,自己离开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脱了靴子,轻轻躺下,闭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将床边靴子,拨转方向,靴尖朝里,这才继续躺下安稳睡觉。 原来是想念家乡落魄山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着收拾碗筷,妇人还坐在原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李二,你觉得陈平安这孩子,怎么样"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当年汉子就不会想着将那龙王篓和金色鲤鱼,私自卖给陈平安。为此在杨家铺子还挨了一顿训。 妇人小声道:"你觉得这孩子瞧得上咱们家闺女吗" 李二停下手上动作,无奈道:"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陈平安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妇人大失所望,"我们闺女没福气啊。" 李二笑着不说话。 妇人一拍桌子,恼火道:"笑什么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闺女是我偷汉子来的不成" 李二缩了缩脖子,瓮声瓮气道:"说什么混话。" 妇人哀怨道:"闺女缺心眼,当爹的没出息,还不上心,咱们闺女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投胎到了家里来吃苦。难不成还要李槐将来养爹养娘养媳妇,到头来连嫁了人的姐姐还要照顾一辈子" 李二好奇问道:"跟李槐一个学塾念书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从小就喜欢咱们闺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还有上次那个与咱们走了一路的读书人,不也觉得其实瞅着不错" 妇人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陈平安最像学塾的齐先生。道理我是讲不出半个,可我看人很准的。" 李二不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收拾碗筷。 他媳妇上一次让自己敞开了喝酒,便是齐先生登门。 妇人试探性问道:"咱们闺女真么得机会了" 李二便有些心虚,接下来这一通喂拳,让陈平安吃饱撑死,估计有机会也没机会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平安就起床,帮着挑水而返,水井那边,街坊邻里一问,便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 然后李二就带着陈平安出门去往狮子峰,与妇人说是去山上逛逛,妇人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也不说什么。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晓得这有什么算盘可打。 李二带着陈平安直奔狮子峰祖师堂。 一路上闲聊,关于郑大风如今在落魄山看门的事情,李二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说没什么。 李二却说就郑大风那脾气,搁在以往,在外乡成了个废人,肯定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杨家铺子,混吃等死,这辈子就算真的完了。那么一辈子潦潦草草,最终师父他老人家,没把郑大风当徒弟正眼看过一次,郑大风也一辈子没敢将自己当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归落魄,师徒却已是师徒,大不一样。 陈平安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种人。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狮子峰山主黄采,是一位神仙气度的老仙师。 黄采在北俱芦洲的元婴修士当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没有客套寒暄,直接让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婴修士,封山。 黄采二话不说,就立即传令下去,让狮子峰封禁山头,而且也未提何时开山。 对于一座仙家山头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 要么是大敌当前,要么是老祖闭关破境。 李二又递给毕恭毕敬的狮子峰老山主一张纸,让黄采按照纸上所写去抓药。 黄采依旧没有多问一个字。 只是看待那位年轻外乡人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陈平安若说在山脚铺子那边有些灯下黑了,这会儿与外人打交道,立即就开了窍,不过也未多余解释什么。 一切等李柳回了狮子峰再说。 李二带着陈平安去了趟狮子峰山巅的一处古老府邸大门,此处是狮子峰开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兵解离世后,便再未打开过,李柳重返狮子峰后,才府门重开,里边别有洞天,哪怕是黄采都没资格涉足半步。陈平安步入其中,发现竟然是一条溶洞水路,过了府门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处渡口,流水碧绿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亲自撑蒿前行,洞府之中,既无日月之辉,也没有仙家萤石、烛火,依旧光亮如昼。 小舟行出十数里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镜子,微微低于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倾泻其中,便不见踪迹。 李二解释道:"这把镜子,是一处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欢那座洞天,就打造了这座阵法,一直以大水浇灌。这镜面相当坚韧,寻常‘气盛’的十境拳头,都不济事,哪怕我曾经以‘归真’八十拳,将其打碎了片刻,依旧会复原如初。据说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彻底破开镜面,我还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机会跻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后,才算破了武道断头路,走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登天之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宝,彻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听说过了,记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够用一双拳头打破镜子的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说可惜不可惜。" 陈平安觉得直到这一刻,身边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 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二身影,陈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无征兆,一记横扫从背后而至。 陈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敛,整个人不讲究什么风范不风范,试图向前前扑出去,不曾想依旧被一腿迅猛踹中后腰,咔嚓作响如一连串爆竹炸响,能够将寻常金身境武夫体魄视为纸糊泥塑的陈平安,就那么被一腿踹得如同拉开弓弦,砰然一声过后,照理而言,陈平安就要被一脚踹得飞出数十丈,但是李二出拳远远快过陈平安身形去势,站在陈平安身侧,一拳劈下,砸在向后仰去的陈平安胸口。 这一拳,打得陈平安后背当场贴地坠去。 李二一脚伸出,脚踝一拧,将砸在自己脚背上的陈平安,随随便便挑到了镜面之上。 只觉得一口纯粹真气差点就要崩散的陈平安,重重摔在镜面上,蹦跳了几下,手掌猛然一拍镜面,飘转起身站定,依旧忍不住大口呕血。 李二依旧站在小舟之上,人与小舟,皆纹丝不动,这个汉子缓缓说道:"小心点,我这人出拳,没个轻重,当年我与宋长镜同样是九境巅峰,在骊珠洞天那场架,打得痛快了,就差点不小心打死他。"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见李二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轻轻卷起袖子,脚尖轻轻拧了拧镜面,果然坚实异常,就跟走惯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种感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种疼,随后撞在了镜面之上,又是火上浇油,比撞在落魄山竹楼地面墙壁之上,更要遭殃。 陈平安身形摇摇晃晃,苦笑问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吗" 李二摇摇头道:"当然不会。" 不等陈平安心里边稍稍好受点,李二就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境的。" 就凭这小子喊自己这一声李叔叔,就不能让陈平安白喊。 李二觉得做人得厚道。 茶余饭后酒桌上,北俱芦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讲了。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在返回宗门的归途,莫名其妙与那位痴情种徐铉,起了天大的冲突。 本该是天造地设一对神仙道侣的男女,非但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知道徐铉说了什么,贺小凉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处僻静山野,双方圈定地界后,贺小凉与徐铉打得方圆百里的山河变色,千里山水灵气无比紊乱。 徐铉身受重伤,远遁而走,但是被贺小凉直接斩杀了他那两位贴身婢女不说,两位年轻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贺小凉还将那两把咳珠、符劾的刀剑,争抢入手,带去了清凉宗,然后将两件至宝随手丢在了山门外,这位女子宗主放出话去,让徐铉有本事就来自取,若是本事不济,又胆子不够,大可以让师父白裳来取走刀剑。 徐铉返回山头后,闭关疗伤,传闻原本板上钉钉的跻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搁最少十年,如此一来,最少在境界一事上,一旦刘景龙破境,又能够扛下郦采、董铸在内的三次问剑,徐铉不光是境界修为,慢于太徽剑宗刘景龙十年,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仅次于林素的徐铉,也会与刘景龙交换座椅位置。 北地第一大剑仙白裳,因此没有坐视不管,但是没有仗着剑仙身份,与仙人境境界,去往清凉宗与贺小凉兴师问罪,白裳只说了一句话,他白裳在北俱芦洲一日,贺小凉就休想跻身飞升境。 两座本该有望联姻的宗门,至此结下死仇。 琼林宗在内的许多墙头草,开始对清凉宗断绝往来,许多商贸往来,更是多有刁难。 花翎王朝韩氏皇帝在内的诸多山下世俗势力,开始暗中反悔,许多原本打算送往清凉宗修行的修道胚子,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都打道回府。 清凉宗周边的许多仙家山头,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那座本就根基未稳的清凉宗,严令自家山头修士,不许与清凉宗有太多牵扯。 天君谢实的一位嫡传弟子,气势汹汹亲自走了一趟清凉宗,结果贺小凉不识大体,原本关系莫逆的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在那之后,清凉宗就愈发显得茕茕孑立,四面八方无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为一个个潜在的敌对势力,使小绊子,没有人认为一个彻底惹恼了大剑仙白裳的新近宗门,可以在北俱芦洲风光多久。 而清凉宗内部也动荡不安。 半数供奉、客卿都与清凉宗撇清了关系,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师堂那边的座椅,一夜之间就少了五条之多。 贺小凉也是个怪人,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放在门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一座山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位记名弟子,还算安定,尚未有人选择叛逃清凉宗。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的凶险万分。 这九位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龄不算悬殊,年纪最年长之人,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岁最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贺小凉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资质根骨也看,却并不是最看重的,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 今天贺小凉离开那座独自修道的小洞天,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座座茅屋相邻,九位弟子都住在此处,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即可祭祖,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 贺小凉收取弟子,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此外便不再多管,不过请了一位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却在此为清凉宗九位弟子讲学已经好几年,不拘泥于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学问,此人都会传授。贺小凉对于这位"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担心他在此讲学,会误人子弟,耽误修行,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 九位暂时依旧还是记名的弟子,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十分敬重。 贺小凉来到讲堂窗外。 那位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先前说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楼"的好在何处,感慨这等看似直白诗句,最见功力,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座山下豪阀门第,或是一座山上门派,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会如何影响家风、门风,最后便告诉那九人,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便该如何去做,才能少错多对。 有人见到了师父出现,便要起身行礼,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示意讲学之地,授业夫子最大。 那位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让九位学生去思量一番,然后离开了学堂,跟上贺小凉。 他说道:"贺宗主,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缘由,我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不过我确定,白裳说话,从来算数。"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终究是隔了一座天下。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真要大动肝火,哪里会管这些。 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曾经还有一位远古剑仙,与一位至圣先师的学生,以剑尖指人,笑着询问你觉得我一剑会不会砍下去。 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 不过最后那位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那位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在世之时,对那位剑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贺小凉笑着说道:"李先生,我如今才玉璞境没几年,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再到瓶颈,没个数百年光阴,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着好了。" 这位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说道:"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位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贺小凉说道:"他当年游历途中,受过白裳指点,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 李先生摇头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大有问题。" 贺小凉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错了" 万事先思己错,便是这位读书人的治学根本。 贺小凉摇头道:"这话,希望李先生哪天亲口与谢天君说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未必讨喜。"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位天君高徒。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名叫崔赐,是与一起李先生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 李先生说道:"我该下山了。"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作揖行礼。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躲了一躲,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凉宗山头,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觉,最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 大骊京城御书房。 小朝会散去。 国师崔瀺却难得没有离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等待这位国师的下文。 崔瀺从椅子上站起身,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走到崔瀺身边。 崔瀺缓缓说道:"大朝会上,一国君主与文臣武将聊的,是当下事,远不过三五年,小朝会上,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都是三五十年的长远事,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是商量一桩百年大计,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 宋和轻声道:"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踩在老龙城的海边" 崔瀺直言不讳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满怀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实一直在等这天。" 在这位国师面前,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 这件事,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点。 崔瀺说道:"等到宝瓶洲大局底定,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忠臣传,而且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庙堂人心,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个章程,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修补人心,与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 说完这件事,崔瀺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剑修,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 崔瀺点点头,又说道:"劝陛下一句,大骊宋氏,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遗憾。 本以为这位大骊国师,自己的先生,野心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崔瀺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尴尬。 崔瀺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钱。" 崔瀺点头,却又问道:"真正的神仙钱源头,从哪里来"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望向比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 崔瀺既没有点头认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又问:"究其根本,如何挣钱花钱" 宋和摇头,问题太大。 崔瀺说道:"想明白了如何挣钱,是为了如何花钱,不然留在大骊国库,意义何在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还能当饭吃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 崔瀺抬起双袖,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给出了他的答案,"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这一进一出,大骊看似不挣钱,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不是我崔瀺,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而是我大骊国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一来,你宋和,我崔瀺,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好教他们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瀺收起双手,转头盯着宋和,这头绣虎神色微冷,"与陛下说这些,可不是意味着陛下,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皇帝当得晚一些,龙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无需恼火,先前的功过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劳大小,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国,根本无需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若是认不清这点,我看我今日与陛下所说之言语,还是说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崔瀺说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难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再熬个几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当了大骊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国之四方皆大海,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们,没了我崔瀺落座在小朝会,依旧对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瀺落座,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那么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瀺继续说道:"两事当然很难,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那都是术,不可全无,却不可为主。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关于宋和,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想绕都绕不过去,不是赞誉最多,便是骂之最凶。" 最后崔瀺笑道:"接下来就要与陛下说一些两洲谋划和既有棋子,陛下终究是陛下,国师只会是国师。身为国师,出谋划策是本分,身为君主,为国掌舵,更是职责所在。" 宋和微笑道:"国师请讲,愿闻其详。" 一次练拳练得惨了,裴钱被陈如初背回一楼后,破天荒一口气得了三天休息,而且关键是还不算那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一天一夜。 刚好听说魏檗马上要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这让抄完了书的裴钱,乐开了花。 朱敛说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钱心情好,不与老厨子计较。 再说了,先前师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书上,末尾正式答应了提拔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让裴钱看过了十七八遍书信后,头一回去二楼练拳的时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楼阶梯噔噔作响,还大声嚷嚷着崔老头儿赶紧开门喂拳,别犯迷糊了。 当时看得一楼那边的陈灵均,觉得裴钱莫不是给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 这会儿在朱敛院子这边,魏檗在与郑大风下棋。 陈如初轻轻嗑着瓜子。 陈灵均押注郑大风会赢,就将一大把雪花钱放在了大风兄弟的棋罐旁边,结果朱敛一直在那边念念叨叨,说如今魏檗已经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涨,应该是魏檗的胜算更大些了,结果陈灵均看着棋局走势,便又往魏檗棋罐那边放了一颗小暑钱。 裴钱带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两人一起绕着石桌众人转圈圈飞奔。 裴钱大摇大摆,两条胳膊甩得飞起,使劲嚷着"呛咚呛,啷里个呛,啷里个呛,咚咚呛……又要村头摆酒席喽,从村头摆到村尾嘞……刘家的金子,李家的银子,韩家的铜钱儿,都乖乖来我兜里睡觉喽。"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轻戳眉心。 上了贼船,再想下去就难了。 反正他这位北岳正神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郑大风怒道:"赔钱货,你再这么吵下去,害我输了棋,连累灵均大哥输了钱,你赔啊!" 裴钱撒腿飞奔不停步,"赔啥赔,你似不似个撒子哦。" 裴钱继续哼唱她的那支乡谣。 周米粒一边跟在裴钱屁股后头跑,一边疑惑问道:"这是哪儿的歌谣,我以前没听过啊。" 裴钱停下脚步,双手环胸,"是我家乡那边的词曲儿,可惜写得太好,没能流传开来。" 周米粒总觉得裴钱这话儿好像哪儿讲不通,便双手抱着行山杖,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朱敛等到了崔东山的那封信,然后还得等卢白象来到落魄山,一起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后,就会与珠钗岛刘重润一起去寻找水殿龙舟。 与陈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样,朱敛得了崔东山的信上答复后,无需担忧大骊铁骑和谍子,他崔东山自会处置妥当,本来就该带着那位亡国长公主去往她的故乡。 可是朱敛依旧与刘重润说了此事的危机重重,不做为妙,不然就可能会是一桩不小的祸事。反正朱敛一番危言耸听吓唬人。 结果刘重润权衡利弊,好好思量过后,咬牙决定不再去碰水殿龙舟。朱敛这才晾了刘重润几天,再晃晃悠悠去了趟螯鱼背,笑呵呵说事情有变,他们落魄山决定多担待一份风险,所以双方其实可以试试看,只是双方的分账,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须多占两成,双方一番砍价,变成了螯鱼背与落魄山四六分成。 朱敛其实不会当真多要这一成额外的收益,等到他与卢白象陪同刘重润一起去寻宝,他自有理由,就说自家那位在外远游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嘱他朱敛必须按照原先谋划,五五分账。 到时候看似一切照旧,返回原处。 自然不是朱敛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云山正式举办夜游宴。 裴钱和周米粒都没有参加那场夜游宴,裴钱忙着多抄些书,免得因为练拳一事,过多赊欠。 很奇怪,这次就连陈灵均都没有去凑热闹。 倒是他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事后还专程跑了趟落魄山,询问陈灵均为何没有露面。 在那之后,朱敛与卢白象下山去办正事,同行的刘重润忧心忡忡,觉得前程未卜,福祸相依,毕竟是在大骊铁骑的眼皮子底下挖宝。 卢白象的两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 两人与被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都还算聊得来。 三天竹楼外边的嬉戏打闹。 与三天过后,竹楼内的练拳,天壤之别。 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楼的小道上,不许任何外人造访竹楼那边。 这是大管事朱敛交待下来的,周米粒不敢擅离职守,不过陈如初只要忙完了手头事,都会跑来与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点。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了,陈如初再离开。 周米粒就老老实实蹲在裴钱先前给她画了个圈的地盘上。 一开始周米粒还觉得委屈,觉得裴钱那个圆圈画得小了,显得她这位落魄山右护法的地盘不够大。 裴钱就问她山下骑龙巷一尊尊贴在门上的门神老爷,就那么一张纸的小小地盘,有没有她脚下这么个圆圈大看那些门神老爷会不会抱怨诉苦裴钱最后板着脸问道,周米粒,你这个右护法是不是当得有些翘小尾巴了 周米粒赶紧使劲摇头。 周米粒一个人蹲在圆圈里边,沿着那条不存在的界线,一点一点挪动绕圈。 当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绕一两步,她身后远处,便有个从泥土里蹦跶出来的莲花小人儿,跟着小跑几步。 竹楼二楼。 崔诚一脚踩在地面裴钱的额头上,重重一拧,低头问道:"今天练拳之前,你这个小废物,竟敢问老夫练拳何时是个尽头。" 崔诚一脚踹在裴钱太阳穴一侧,转头望向那个墙根蜷缩起来的女孩,"你先走到断头路的断头处再说。" 身体缓缓舒展开来,先前等于硬生生为自己多攒出一口气的裴钱,满脸血污,踉踉跄跄站起身,张大嘴巴,歪着脑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一颗牙齿,然后使劲一拽,将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将那颗沾血的牙齿收起来,藏在了袖子里边。师父曾经说过,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在这期间,掉下来的牙齿,得丢到床顶去,便能许个平平安安的心愿了。 裴钱弯下腰,双手握拳,轻轻攥紧又松开,死死盯住崔诚。 只见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腾空,一脚重重踩在身后竹楼墙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蓦然下坠,脚踝拧转,滑出数步,偏离直线,以铁骑凿阵式,拳架大开,抡起一拳,却是向崔诚递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钱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师父对峙崔诚,使用最少的拳架。 因为知道最无用。 但是裴钱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这老人递出的最多一拳。 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钱头颅之上,不曾想裴钱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便是一腿狠狠踹出。 显然一开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脚的念头。 可惜被崔诚一手握住脚踝,高高抡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钱身体又是蜷缩起来,刹那之间的呼吸更是快与慢,急促更换,浑然天成。 崔诚嗤笑道:"你这种连陈平安都不如的小废物,换成我是那个大废物,都要嫌弃你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当老夫是那个练拳好似瞌睡的岑鸳机再来别装死,能沾到衣角丝毫,老夫以后随你姓。" 裴钱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体腾空,飘然站定,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不用随我姓……随我师父姓好了……还得再看我师父答不答应。" 崔诚一步就来到裴钱身前,一手负后,一手五指握住裴钱面门,再一步,将裴钱整个人撞在墙壁上。 后者手脚一起颓然下垂。 崔诚松开手,裴钱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顶墙上滑出一大抹血迹。 崔诚冷笑道:"陈平安这种怕死贪生的废物,才会养着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们师徒二人,就该一辈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捡取鸡屎狗粪!陈平安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你裴钱当那狗屁开山大弟子,注定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怜虫,也配‘弟子’,来谈‘开山’" 裴钱手指微动,最后艰难抬头,嘴唇微动。 结果被老人一脚踩在额头上,弯腰侧过头,"小废物,你在说什么,老夫求你说得大声一点!是在说老夫说得对吗你和陈平安,就该一辈子在泥瓶巷与鸡屎狗粪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鸡屎狗粪,然后让陈平安拿个簸箕装着如此最好,也不用练拳太久了,等到陈平安滚回落魄山,你们师徒,大小两个废物,就去泥瓶巷那边待着。" 坐在地上的裴钱缓缓抬手,一拳慢慢挥向崔诚那只脚。 老人缩回脚,在那一拳落空后,又换了一脚,重重踩在裴钱脑袋上。 片刻之后,裴钱换了一只手,抬臂出拳。 老人这才后退数步,啧啧道:"有这本事,看来可以与那个废物陈平安,一起去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擦靴子挣钱了,陈平安给人擦干净了靴子,你这当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弯腰鞠躬,喊来一句欢迎老爷再来。" 裴钱双手与后背,死死抵住墙壁,一寸一尺,缓缓起身,她竭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巴,到底没能出声。 老人却笑了,知道这个小家伙在骂自己什么。 裴钱低头弯着腰,轻轻喘气,视线模糊,她已经根本看不清什么。 老人转身走去竹门那边,转头笑道:"老夫这就开门,你就可以写信给那陈平安,就说你这当弟子的,总算能够为师父分忧了,想到了一个师徒挣钱的好点子反正陈平安是个泥腿子出身,摊上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子,挣这种下作钱,寒碜归寒碜,又有什么办法我看没有!" 转瞬之间。 崔诚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几乎已算晕厥过去的裴钱下意识睁大双眼,身形摇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体摇晃幅度更大,数步之后,裴钱便没了踪迹。 一个脚步横抹出去,骤然停下身形,高高跃起,飞扑而至,朝崔诚一拳当头砸下。 一如当年小镇,有草鞋少年身如鹰隼,掠过溪涧。 崔诚犹豫了一下,仍是肩头偏转,躲过裴钱那一拳,只是老人这一次没有出拳,只是转头望去,小女孩蹲在门口附近的地上,已经昏死过去。 大概她算是拦路,不让他崔诚去开门 崔诚来到小女孩身边,盘腿坐下,伸手轻轻按住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小脑袋,点头笑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