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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陈平安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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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1章 河畔(第1页)

  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都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颗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是最少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都会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对双方而言,就都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为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就会见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愻,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再次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钜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而且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负担。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个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呼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愻,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捻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狗日的,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选址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风头。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一线之上,最要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那个郁泮水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仿佛重新长脚挪动当然是战争。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花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不然最后一次与崔瀺见面,刘聚宝一定要确定一事,你绣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实证明,刘聚宝的担忧,很有必要,先前那场自家人的文庙议事,给出的某些规矩,其实就让刘聚宝察觉到了不太好的苗头。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  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  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暂时不合适当那国师,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有宗门建立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如果说宗门选址,会是在那家乡宝瓶洲无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选址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因为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那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花,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而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那春宫图每天至多翻几页,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不然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可以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所以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头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开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这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去,就随便谁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因为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因为是个花架子,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宝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完颜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门,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以一杀百。  但是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就自然而然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  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人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好像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修视为自己人,哪怕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都已经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够一心一意为一场战场做准备。  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一个"蛮荒",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稳,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精打细算计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胚子,一路砸钱,帮助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所以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看书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  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可只要他们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那位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  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正跷二郎腿呢,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  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哪怕不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修都不去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就在那年轻隐官千万条丝线当中,文字交织而出,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愈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得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预期收益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而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被它一棍砸碎的数量有多少,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之前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迁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曾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分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以前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周清高,这个小师弟,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逊色。  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成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门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那个练气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跻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所藏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六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错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  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流白在内的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近,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生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打就打’,最有资格的,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能够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就可以轻松力压每位岳青、米祜在内的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所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么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  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纯粹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至于文圣一脉,左右,刘十六,他陈平安,顶多加上一个老秀才,反正就这么几号人,但是枝繁叶茂的礼圣一脉,亚圣一脉的学宫、书院儒生呢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所以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以后等到真正打仗了,就开始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最早那些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似嘲讽,好像是在恶心那个隐官,可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就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要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闷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得咱们双方就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心声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打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至于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  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估计都要忍不住劝你别送了,战场上双方好好打,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  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等到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  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为何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些选择,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阅老黄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会让后世所有的读书人,各持己见,双方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就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滩浑水,如果再多出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剑气长城,能做的,都尽力了。陈平安可以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愿意好像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后,就变得好像一个不是走在去往他乡的远游路上,走到了,也还是个异乡人。  他也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大段岁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里。练剑练拳之余,可以想着心爱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够为一些剑气长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够联手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剑修,为飞升城撰写那几本册子,去帮助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争夺大势。  那么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几头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会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会继续悄然运转。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头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颗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了句,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  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  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其实只是进入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舍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从山巅修士,到所有年轻修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泞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必须不能真丢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但是也绝不能让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不是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既然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听崔东山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经有人开始为蛮荒天下说那公道话了,说它们那边,天下贫瘠啊,是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怜,所以来浩然,错是错,其实却是情有可原的。  争取让师兄崔瀺都要觉得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  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只好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难题,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的,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震衣袖。  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突然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  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两边,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花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  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样一个说法,尊称一声白泽老爷。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为何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为何袖手旁观,  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因为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见一眼的蛮荒天下的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谈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山巅修士,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  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  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  因为没见过,没听说,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最新的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  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最后是那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  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  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  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花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  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  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可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一块署名中将"仙"字涂抹、再改成"修"字的无事牌。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账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间颜色如尘土。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她那么大的腚,那么细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黄花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们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都没有说。  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花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会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就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呦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