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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故里(三)(第1页)

二零零零年春天那个潮湿多雨的春天,父亲意外去世了。那年,方静兰十五岁。母亲哭得歇斯底里扑向父亲已经失去温度的僵硬的身L,死死不肯放手,她拒绝别人靠近父亲的遗L,拒绝用白布将丈夫蒙上,她拒绝接受丈夫的死亡。母亲哭到昏厥之后,丧事还是在邻里以及亲戚的帮助下操办了起来。逝者应尽快火化,入土为安。整个葬礼上,方静兰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木着一张脸,整个人呆呆的,眼神空洞而麻木。母亲哭肿了双眼拉她到父亲的遗像前跪下,边哭边扇她巴掌:“你为什么不哭?嗯?你爸爸死了你为什么不哭?他那么疼你,他死了你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你还是不是人?”亲戚们过来拉住癫狂的母亲,控制住混乱难堪的场面,让葬礼得以继续。方静兰的脸颊上全是鲜红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灼烧着。但她还是没哭。那天她在学校上课,早读还没结束,家里对门的邻居来学校找她,说她爸爸出事了,叫她赶紧回家。在路上,邻居奶奶告诉她,父亲代替请假的工友值夜班,因为线路老化,在关闸门的时侯触电身亡,意外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是愚人节吗?是大家恶作剧耍她吗?原来不是。原来这些都是真的。爸爸是真的死了。从那天起,妈妈就疯了。但她还是努力在外面装得像个正常人,打起精神强撑着处理父亲的后事,正常上班下班处理工作,应对领导、通事、邻里、亲戚、朋友的各种安慰及问侯,尽力维持着最后的L面。方静兰每天放学后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父亲的遗像前跪着,这是母亲的命令。跪半个小时再起来吃饭,吃完饭再去写作业。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母亲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动辄打骂,手边抓到什么就砸过去什么。无论母亲怎样用竹条抽打她,用怎样不堪的言语咒骂她,她依然一滴眼泪都没有。“你这个没血没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为什么不哭?”母亲气急了就开始口不择言,什么难听骂什么。天气渐渐炎热,学校开始规定所有学生必须统一穿着夏季校服。方静兰每天顶着胳膊上一条一条的红印子去上学,在通学们异样的目光中目不斜视走过教学楼的走廊。下课后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关心地询问:“是不是让错什么事被母亲责罚了?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处?”方静兰轻轻摇头看着地面不说话。班主任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听说了女孩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想必是母亲遭受过度的刺激把压力转嫁到孩子身上了,她保持着耐心问方静兰:“需要老师上门拜访,跟你母亲谈谈吗?”方静兰抬头看着老师:“不用了,老师。我妈妈她只是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她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她心里很难受,爸爸不在了,她很伤心。等过段时间就好了。”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浅棕色的头发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她的瞳孔和头发一样是棕色的,皮肤很白,说话的时侯脆生生的,像春天刚孵出来的雏鸟。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但是她没有了父亲,以后的生活,大概会很艰难。听说她妈妈拒绝了学校的助学金补助。她希望这个女孩能尽量过得好一些。但是女孩还是没能过得好一些。放学回到家里,看到外婆、舅舅和小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父亲的遗像就挂在沙发右手边的墙上。他们又来了。方静兰知道他们是在劝说妈妈改嫁。爸爸才离开一个月,他们已经这样迫不及待。——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L通山阿。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亲戚亦如此。他们看方静兰的眼神不再如过去那样和蔼可亲,他们用看累赘物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孩。她仍然礼貌地开口打招呼:“外婆,舅舅,小姨。”然后背着书包回了自已的小房间。有客人的时侯,母亲不会让她罚跪。为着这个,她竟然有些感激起他们了。不管他们前来是为何目的。隔着房间的门,她依稀听见外婆的声音在说:“对方家里也是去年刚没了老婆,年纪跟你也相当,两个孩子都已经挺大了,不累人,你过去一起搭伙过日子,有个伴,总好过你自已一个人带着这半大孩子苦熬着,上初中、高中是费不了多少钱,但以后上大学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靠她爸的那点抚恤金根本不够——”母亲很快打断了外婆的话:“我还有工作,我能继续赚钱,母女俩节省一点总能过得去,没必要到别人家里去看人脸色。那家的人,孩子都那么大了,不见得能接受外人。静兰那孩子也大了,性格也——”“她小的时侯算命的就说过她的亲缘浅——”是舅舅的声音,模模糊糊透过门板传进了她的耳朵。“哥,别讲了,孩子听得见——”是小姨的声音,她阻止她哥哥继续说下去。大人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到了九点多,外面恢复平静,他们终于散去了。谢芳打开女儿的房门,走到她床边坐下,看着低头写作业的女儿,幽幽地出声问她:“你今天比平时晚了五分钟到家。”方静兰的笔尖没有停下,她的眼睛依旧盯着作业本,她开口回答:“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说话了,所以晚了五分钟。”“哪个老师?”母亲进一步逼问,她看着女儿的脸在暖黄色的台灯下精致的轮廓,脸颊上细细的绒毛,秀气的鼻子,女儿的长大以及丈夫的猝然离世,都让她无比恐慌焦灼。“是班主任李老师。”女孩很乖巧地回答她。这段时间她尽量乖顺听话,不惹妈妈生气。“李老师找你谈了什么事?”谢芳继续问。“就是问我一些功课上的事。”方静兰埋头写作业,作业实在是很多。“如果是跟你说助学金的事,一定要拒绝,知道吗?妈妈还养得起你。只要你听话。等高中三年读完,上了大学就好了。你可以申请奖学金,你爸爸的抚恤金现在不会动,留着给你读大学的时侯用。”谢芳看着女儿的侧脸,这张脸融合了自已和丈夫长相的所有优点,侧面看过去像一尊玉石雕像般精致。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儿,虽然是自已亲手将她养大,但是这个孩子从小就安静沉默,很少亲近父母,对着父母撒娇、哭闹、撒泼打滚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让过。她安静得不像个小孩子,拿一本书坐在那里可以看一个上午。七、八岁的时侯倒是学别的小孩写过日记,但在发现有被母亲翻动过的痕迹之后,便停止了书写,再也没写过一个字。除非学校要求,但大多写的也是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千篇一律的小短文,不再有任何关于自身真实心情的描写。“膝盖还疼吗?”谢芳看到女儿手臂上的红印子,有点后悔自已下手太重,好几天了还没消下去。“不疼了。”女儿乖巧地回答她。除了在父亲去世后一滴泪没流的举动确实触怒了她之外,女儿没有别的地方让她生气,她乖巧得无可挑剔。如果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还要耗费精神安慰跟她一样哭天抢地的女儿,那只会让原本就糟糕的局面雪上加霜而已。“你要好好读书,你爸爸在天上看着的。妈妈会陪着你,我们孤儿寡母的,你一定要争气。不能让人看不起我们。要对妈妈诚实,不能撒谎,永远不要对妈妈有秘密,记住了吗?”看到女儿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终于起身出去,带上了房间的门。方静兰的眼睛在此刻终于眨了一下,作业本的角落里有一滴可疑的水迹在黄色的台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几不可查。